西峰读津渡 | 枕戈夜话诗语者
吴西峰,笔名风行,一个随意读书写字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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枕戈夜话诗语者·继续读诗
继续读诗。生活在继续,诗歌也在继续。虽然有种说法,生活在别处,诗歌也在别处,但刻下能读读诗并且能够读下去也是件很得要领的事。
放眼看去,现代诗呈泛滥状,这主义那主义的,看来看来就看明白了两件事:一件是这主义那主义,其实从动机讲,诗人们就一种主义:表现主义,以诗歌表现自己;另一件,关于诗歌的阅读问题,有些可读,有些是很无谓的,读多了说不定会败坏胃口。津渡诗就值得深味。如何形容其人其诗呢?想到这么句话:“诗人的天赋,是创造一个与实际事物无关的世界”。很明显,津渡有这个天赋。
《直觉》。津渡将具体生活引入虚空之境的能力很强。这首写什么呢?无须看原诗都可以感受出来:一天夜里,诗人上楼或下楼,黑暗中,摸到冰冷的钢管,一下子就想到了多年前爱过的某个女子。于是,有了这样的心境:“楼梯的钢管/好像一个人的胳膊,很长,很冷/记她的心脏好远”。实质是那个人,离自己的心也很远,根本就没有遇到、打量并重新认识的可能。但心谁能管得住呢?此刻,想到就是想到了,由此延展下去,从黑暗的内部,似乎凭空走出了一个人,顺着楼梯,急切地走在了前头。去做什么呢?去想她。当然,诗人的表达方式很委婉:“去数她的肋骨”。
接着是场景的切换了,应该是诗人的梦境吧,还有水,在泛滥:滴进耳朵,又流出来,“很快汇成一条河”。念想流泻而一发不可收拾。此刻,那个想到心碎的人,“叫做琴,或者萍”,是谁并不重要,关键是某个梦里或夜里,突然无端想起一个人,可能仅仅萍水相逢的人,却想到汹涌。
最后诗人用这么一句收住了:“从来没有谁完整地爱过我们的一生”。这话很微妙。两个人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世界,即使有过再怎么样的交集,也不可能真是如胶似漆般的你我不分。那种,只存在于艺术里,生活中决计不会有。
如何理解诗人的这句?想起木心先生的一句话:“看清世界荒谬,是一个智者的基本水准。看清了,不是感到恶心,而是会心一笑。”津渡这句,就是看清后的会心一笑。心虽然凉了下来、情虽然定住了,但并没有去否定,更没有想着去强行掩盖、关闭或剥离什么。这就很有分寸了。津渡生活的分寸感很好。
现实中,不只是感情,面对很多东西,人的思想都会遭遇种种荒谬的不可思议不可控。怎么办?佛、道两家的圣人干脆追溯到源头:原本有吗?并没有,那就无视和不理了。普通人做不到这个,又该怎么办呢?于是沉溺、纠结或挣扎,搞得动静很大。对于诗人津渡而言,这个夜晚过去,这件事就像合上的一本厚书一样,再翻开,连哪页都未必翻得到。这个态度真的挺好,对待任何都这样,解脱自己,也不牵累他人。
《咸鱼铺子》。很生活化的一个场景,散发着盐与腥味。诗人从被腌渍好的鱼写起:冬天的竹竿上,咸鱼们“排好队,咬紧了生铁钩子”,并“互相问候,挤紧”,似乎是明显感到了冬天的冷。事实上,死鱼们能感受到什么呢?但诗眼诗心就是如此的不同,某个冬天的一天,经过咸鱼铺子,也许是站在铺子门口买鱼或仅仅是看看,一首诗就由心而生了。
咸鱼铺子,销售腌鱼的场所。进来的人说“咸鱼”,出去的人说“咸鱼”。所说起的这一条条咸鱼,“眼眶深凹。嵌着窗外的乌云”。分明,诗人看到了鱼的哀伤忧郁。
接着是与咸鱼有关的种种活法,诗人描述了三组场景:第一组,下雪了,“有人往灶塘里扔咸鱼,靠咸鱼取火/有人用柴禾串起咸鱼,在炉子上烧烤”。吃过这玩意,颇有些嚼头,最适合下酒。第二组,“有人用旧报纸包走有文化的咸鱼/有人用竹篮提着水/带走了一条性感的咸鱼”。死鱼,游在人间,游在空气里,游出了很多知识,也游出了特别的生活味。第三组,有人选拣时,“替咸鱼翻了翻身,就放下了”,“有人穿着双咸鱼的鞋子,吧嗒吧嗒/跳过了门前的臭水沟”。寓意与指向更加明显了,我们是否也是一条条咸鱼呢?在不同的生活里有用和无用、存在和怪异?
之后两节就是这个路子、这个思维:在人间,红灯区红得滴血的灯光下,有些咸鱼经不住诱惑,松口放开了紧咬的钩子;有些溜到大街上,像一件件行走的外套;有的深沉些,伏在屋脊上,一声不吭。很明显,这是一首有象征寓意的诗。
诗的节尾:“而在最宽阔、最阴冷的海面上/最大的一头咸鱼甩掉了身上的鳞片/咸鱼彻夜难眠,身下的脓汁和血污粘与一片/这可不关店老板的事”。说实话,不懂庄子就看不懂这个结尾和这首诗。庄子写过很多鱼,最大的是北溟的鲲,最困窘的是干涸的车辙中的鲋。鱼游于海,那是何等波澜壮阔的所在,有忧心的事吗?被网打上来,被腌渍,被饲养,情形就全变了。追根溯源,我们原本很可能就是一条条鱼,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就上了岸,为了保存和有用,被加工被腌渍,就成了一副呆滞到生不如死的样子。诗人所写的最后这头最大的咸鱼,大概就是诗人自己,意识到了这个问题,拒绝被腌渍,却不得不被腌渍,被咸的风咸的空气,变成了一副将咸不咸的样子,只不过不曾挂在一个铺子里的铁钩子上而已。“这可不关店老板的事”,这句的逻辑:我们成为今天这个咸鱼般的样子,又怨得了谁呢?渔夫、钩子还是卖鱼人?
鱼,一种远大的生活;咸,盐的味道,耶稣多次讲过大地之盐,代表的实质是人情味,这是基督的论调。按照中国道家的逻辑,当一只鱼与人相关联,就一定是悲剧性的。同理,一个亲近天地自然的人,每向生活深处迈进一步,就是投身盐中,便成了一个制品、一种象征。
《浮萍》。就是水面上绿绿的那种,没有根,却有一种盎然的生动。在文学中,一般来说,充当着漂泊无依的象征。而津渡的这个起句极不寻常:“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舞台,浮萍也有”。此话怎讲呢?好奇心就出来了。诗人写了这么个场景,小小浮萍的舞台上,“露珠来过/雨点也来过”。后面依次来过的,是蚊子,萤火虫,诗到这,都还不足为奇。接着到来的就赋予这首诗以质地了:“四月来过,五月来过/时间来过”。很耐琢磨的一句,我们的一生中,多少个四月、五月来过。我们的四月、五月与小小浮萍的四月、五月有什么相同与不同呢?想想就是无边的诗意,无须作答的。能观照到小小浮萍的四月、五月的,是怎样的一个灵魂呢?确实细微而敏锐,也很是有趣。
接着一句减缓了诗的速度:“假使什么也没有,阳光会来,星辰也会来”。一般人写诗,尤其现代诗,会将速度和节奏搞得非常密集,通过让人不及喘息来给人以深刻印象。津渡诗这个慢悠悠的节奏就全然不同,在四月、五月那个位置有个陡升,通过这句迅速又调整得非常舒缓了。
“是啊,流水的日子风来过/停留的日子/寂静来过”。干净、纯粹的一句民谣,淡淡的,阳光下的荡漾。生活可不就是如此,极为平实,却又悠长而回味。修行到这个境界,算是有天地为家的感觉了。
“月迷津渡”,这个津渡,没有丝毫迷失,恐怕真是将月亮也迷住了。这种诗歌力量看似绵柔,实则有着无形无象无边无际的威力与魅力。
附津渡诗几首:
▍直 觉
黑暗中,我摸到楼梯的钢管
好像一个人的胳膊,很长,很冷
离她的心脏很远
我感到我的身躯,从中间裂开
一半在台阶上蹦着,另一半去数她的肋骨
水,不停地滴进耳朵里,不断地
流出来,很快汇成一条河
我想起她,是我站在深水里苦苦呼喊过的
某一个人,叫做琴,或者萍
从来没有谁完整地爱过我们的一生
▍咸鱼铺子
只有咸鱼们知道,冬天有多么寒冷。
咸鱼们在竹杆上排好队,咬紧了生铁钩子
咸鱼们互相问候,挤紧。
走进来的人低着头,说:咸鱼
走出去的人低着头,也说:咸鱼
咸鱼们眼眶深凹,嵌着窗外的乌云。
开始下雪了,像盐粒一样簌簌地落下。
有人往灶塘里扔咸鱼,用咸鱼取火
有人用柴禾串起咸鱼,在炉子上烧烤。
有一只炊壶里装满了水,咻咻地
喘着粗气,而店老板有事没事
会打开咸鱼皮夹,翻捡里面的纸钞和硬币。
有人用旧报纸包走有文化的咸鱼
有人小心翼翼,用竹篮提着水
带走了一条性感的咸鱼
有人替咸鱼翻了翻身,就放下了。
有人穿着双咸鱼的鞋子,吧哒吧哒
跳过了门前的臭水沟。
天色渐渐黯淡下去,天气更加阴冷
红灯区里的红灯,红得滴血。
咸鱼们松开口,放掉了生铁钩子。
咸鱼们溜到了大街上,咸鱼们
像件深色的外套,伏在人们肩上。
咸鱼们伏在屋脊上,一声不吭……
而在最宽阔、最阴冷的海面上
最大的一头咸鱼甩掉了身上的鳞片
咸鱼彻夜难眠,身下的脓汁和血污粘成一片。
这可不关店老板的事。
▍浮 萍
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舞台
浮萍也有
浮萍搭建的舞台
露珠来过
雨点也来过
蚊子来过
萤火虫也会来过
浮萍搭建的舞台
四月来过,五月来过……
时间来过
假使什么也没有
阳光会来,星辰也会光顾
是呀,流水的日子风来过
停留的日子
寂静来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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